一、
新生入学。兵荒马乱的宿舍楼,到处都是匆忙的新生和家长。她站在走廊里,陌生地打量着身前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房间。六人一间的宿舍,左侧两张上下铺都已经有了主人。右边是上床下桌的布置,两张桌子被生生分成了六份。桌子前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正小心地把一张看上去像是合影的照片塞进相框里去,在桌上摆好,另一个则已经在一片混乱中支起了电脑,正弓着身子对着屏幕鼠标滑来滑去戳戳点点。她站在门口,眼见一屋嘈杂,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和大家打个招呼,忽然听到门口下铺的一对父女发出了一声惊叹。
“哎呀,这个被罩都没有口,怎么把被子塞进去啊。”
塞进去……她看着父女俩手里床单,眉头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踌躇了一秒,到底在父女俩的愁容满面中开了口。
“那个,那是床单,被罩应该是你们边上那个”
“啊,我说呢!”
已经满头大汗的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抬起头来感激地冲她说声谢谢,下一秒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目光迟疑地在她身上顿了一秒,问出了此刻屋里所有正停下手上动作望过来的人的疑问。
“哎?你是……”
后来,她和她们再想起那个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呜呜”旋转的手忙脚乱的上午,总会心照不宣地憋着笑意低下头去。那一天所有人都试图在周遭一片局促中,维持一个初见所该有的良好形象,只可惜没挨得过大半天工夫,就在一锅辣得满头大汗的香锅前破了功。
得有八九人份的巨大的一盆香锅,在食堂档口阿姨怀疑人生的注视下被小心翼翼地端上了桌,一开始还象征性的收敛着,只可惜一筷子夹下去就再没刹住车。不消片刻就瓜分了干净,心满意足瘫在座椅上伸了个懒腰,这才想起自己早已崩塌瓦解的形象,下意识心虚地看向四周。
对上其他的姑娘同样飘忽地看过来的目光。视线相遇的瞬间,确认了眼神。
原来彼此都不是什么精致的人。
于是一瞬间长出了一口气,再没试图挽救过本就不存在的淑女人设。
二、
视频邀请提示音响起的时候,顾子盈正准备烧水煮面。听到“叮叮叮叮”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固定和家里视频的时间。今天教授又布置了小组作业,和其他组员一起讨论完选题,图书馆外已是一片夜色深沉。紧赶慢赶地回了租住的公寓,到底是忙到这个点还没吃饭。
顾子盈轻轻叹口气,听着提示音已经响了七八遍,忙把手里的锅往还没来得及点火的灶台上一扔,匆匆洗了手,抄起扔在沙发上的PAD躲回自己的卧室里去接。在惯常的”吃饭没“的开场白前,坦然地扯个谎,轻快地回一句
“吃啦吃啦“
“吃的什么?“
太后没那么好糊弄,扔抓着话题不放。她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报了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答案。
“炸酱面。和舍友一起弄的,切了水萝卜和黄瓜做菜码,可香了“
倒把自己说馋了,暗暗咽了咽口水。
和往常一样,视频通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半真半假地交代了最近的生活,上一秒还半撒娇地勾着嘴角说“拜拜”,画面一切断,所有的表情就都垮掉了,只把自己摔进大床里,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呆,这才逼着自己爬起来,
回到灶台前,把水坐上,等着开锅,随便下一把挂面下去,连配菜都懒得切,只等着水再滚开,关火,清汤寡水地倒了大半碗,就着已经快见底的老干妈,三下两下算是吃完了晚饭。
洗了碗,回房间赶报告。写写删删就过了凌晨。写字台正对着的窗口,公寓外的夜色安静得连星光都吝啬。不知道是因为犯困还是盯久了屏幕,眼睛涩涩的,干得难受。她下意识地揉了揉,伸了个懒腰。
暂时不想写了,向后倒着靠进椅背里,顺手抄起放在一边的手机。解锁屏幕上满屏的新消息提醒,大学舍友群里正一片热闹。
她的嘴角终于勾起来,插进聊得正欢的话题里。电脑边的咖啡已经放凉了,一杯灌下去,大约足够撑到作业写完。
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反复上演,早已稀疏平常。
三、
大一。她是趁着课间溜回宿舍的,楼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上午清朗的日光透过拐角处的落地窗明媚地照进来,安静得适合发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人却已经跑过大半个楼道,一把推开了宿舍门。
果然第一眼就看见了小米正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样子,听见她推门而入的声音,头也不转地问一句“下课了?”,手上还飞快地敲着键盘,说话的功夫又是一个人头入账。
“没,回来换东西,去给人上课。“她回答,一边飞快地把包里上课的东西扔了出来,抄起书桌上前一晚准备好的教辅,急匆匆就要走。
“喂,你的面包。”
小米在她身后叫了一句,她这才反应过来,叫一声“啊啊,谢了“,回身来取。眼角余光瞥到小米依旧全神贯注打游戏的背影,到底在心里惊叹了一下那人到底是怎么发现自己落了东西的。
大概也只有小米能做得到了。她在心底这么感慨,动作却并不敢停。一下撕开面包的包装,叼在嘴里,跑出宿舍去,带上门的时候又看了正在游戏里大杀四方的学神一眼。
明明日常就头对头睡,小米的智商怎么就不能跑来她大脑里点,说好的物质会从高密度向低密度区域流动呢,一点不科学。
她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乐了,叼着的面包差点没掉下来,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看一眼手机屏幕上已经不早的时间,赶紧跑去按电梯。
上课时分安静得不见人影的楼道,只有她跑过的“噔噔”的声响。
和她上课的男生家在城市的另一端,有名的富人区,坐地铁要倒两次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上高二的男生不想去学校,家里就请了各科的老师。大概觉得语文没那么重要,又或者只是刚好在网上看到了她的求职简历,总之阴差阳错的联系了她。
当时她还在军训,午休时间接到男生母亲的电话,声音柔和的阿姨问,“你课时费多少。”
“一小时二十。”
她犹豫了半天,支支吾吾回答,换来电话那头不可置信的一句反问
“多少?”
“二十……那个,我,不太了解行情。”
她说。尴尬窘迫得让电话那头的阿姨笑了出来:“这样吧,我给你一百,你来的路上也要花不少时间,辛苦了。”
“没事没事,谢谢您。”
她匆忙应下来,闷热暴晒的午后,军训基地宿舍的院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棵老树投下可怜的半片阴凉。同学大多在库房改建的大通铺的宿舍里午睡,她溜出来接电话,此时已被晒了一身汗,却兴奋地不想回去,拿着手机在大太阳下傻站着。
很多年后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几乎被太阳烤透的正午,和朋友讲起当时二十块钱就要卖了自己,一百块钱就觉得是天大恩赐的故事,忍不住裂了嘴嘲笑起自己,笑着笑着,嘴角都僵住了。
四、
李沐雪一边看书,一边下意识地撸着正舒服地趴在她手边书桌上的苹果。苹果是刚来家里不到两个月的幼猫,英短,刚刚半岁,自从熟悉了家里环境以后,就开始变得粘人的很,每天下班回家,一推门就看见一个小肉球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跑过来,“心都要化了。”,她在大学宿舍群里这么说。
“那你可要多喂它点,它才能快点长大,好给我送饭。”
群昵称标注是“妹妹”的某人开始日常欢脱。会这么说,还是因为当年宿舍里的玩笑。那天熄灯,照常卧谈,谁提起以后要养一只大金毛,“好啊好啊,然后训练它,让它给我们大家送饭。”
那时妹妹也是这么说的,换来其他人异口同声的一声的“切“。
事实上,那年,李沐雪也是和那个人说过自己想养一只猫的。大二,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年,他半夜突然胸口疼,医院,说是气胸,给她打了电话,她睡得正沉,迷迷糊糊地“喂”一声,等到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的人在说什么,吓的一下子清醒过来,不顾宿舍其他人阻拦,胡乱拽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后来那个人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院,她就一天天去陪。有天陪床的时候闲聊,讲到毕业以后的日子,她问他,一起养只猫好不好。
“我妈不喜欢猫。”
他淡淡地回答。眼睛都没离开过手机屏幕。她的话一下子讲不下去了,愣了几秒,努力笑一笑,换了话题。
又过了一年,他们分手了。那时她因为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住院的日子里他从始至终没出现过。电话倒是还会打,“我妈说天气太热了,怕我中暑,不让我出来。亲爱的等你好了,天儿也该凉快了,我们到时候再见哈。”
电话里男生的语气还是轻快明朗的,熟悉的六年来也没变过。她扭头,透过病房的窗户望向楼外午后灼灼的阳光。忽然少见地叫了一声他的全名。
“我想养只猫。”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不是说了,我妈不……“
“我是说,我想养只猫,我自己。“
她说。苦夏的午后那么灿烂,明晃晃得照得人眼睛疼,她的嗓子干涩干涩的,再讲不出话来。于是干脆不等那人再说什么,自己挂了电话。
还好,至少最后在他面前没有表现得太狼狈。一个人的时候还能这么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等到晚上宿舍的大家集体来探望,围在她床边,妹妹笑嘻嘻地叫了她一声“姐比。”
“姐比,今天怎么样!有没有想我!”
是妹妹惯常耍宝的样子。她努力地笑一笑,也想毫无破绽地回答一句“挺好。”
可一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而如今,苹果就在她手边乖巧地趴着,被她撸得舒服,发出低沉的“呼呼”的声音。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要赶教学方案的夜晚,她坐在书桌前,边撸猫,边看两眼教案敲两下PPT,背后的床上,某人正瘫在那儿,把笔记本架在膝盖上敲敲打打地写编码。交往三年,住在一起小半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各自忙碌的夜晚。在某个肩膀僵硬而伸一伸懒腰的瞬间转过头去,能对上某人也刚好看过来的带着笑意的目光。这并不是个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却又理所当然到让她觉得生活本应如此。
而那个哭到凌晨的夜晚早已远去,朋友圈偶尔刷到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也只像是在看一个无关人的故事。
五、
大二。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短短一行的消息只要一眼就能扫完,她却反反复复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得不该是字面所呈现的样子。
电脑屏幕上只开了一个QQ对话框,头像简单的某自媒体负责人在客套的“你好”以后,直接了当地问她
“你有没有兴趣来给我们做编辑,负责微博的日常更新。”
有没有兴趣。
她盯着这五个字相面了很久,久到几乎要恍惚得认不出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许久,忽然扑哧一下笑出来,打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都是凉的,僵硬得一个字半天都敲不对。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