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伊莎白
(IsabeiCrook,岁)
北京外国语大学创办人之一;
著名人类学家。著有:《兴隆场—抗战时期四川农民生活调查,—》(与俞锡玑合著);《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与其丈夫大卫·柯鲁克合著)。
时间:年月日
地点:北京外国语大学伊莎白的家
受访人:柯马凯
(MichaelCrook)
伊莎白的儿子
中国工合国际委员会主席
北京京西学校董事
时间:年6月1日
地点:成都红专西路小学
采访手记年秋季,我就读于成都弟维小学,后来更名为红专西路小学。年6月1日,在该校举办的百年庆典上,我再次见到了柯马凯。
柯马凯的姥姥饶珍芳(MurielHockeyBrown),是一位胸怀壮志的传教士,在成都认识了同样毕业于多伦多大学的传教士饶和美(HomerG.Brown),与之结为夫妇之后,按规定不得不放弃传教士身份。对此,伊莎白一直为母亲鸣不平:“这太不公平了!她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能干的人啊!”饶珍芳便倾尽全力办教育。年,她生了“双胞胎”:一是生下女儿伊莎白(柯马凯的妈妈);二是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蒙特梭利幼儿园,同时参与创办了弟维小学。她还曾兼任成都盲聋哑学校和CS(加拿大学校)的校董。
饶和美(HomerG.Brown)年来华,曾任华西协和大学教育系主任。一战爆发之后,赴欧洲战场当翻译,负责与中华劳工团的协调工作。一战之后,又回到华大任教,直到年回到加拿大,前后为中国教育事业工作了近30年。
交谈之中,我得知,柯马凯的妈妈伊莎白,年12月15日出生于华西坝。柯马凯说:“大约是上世纪20年代,我的曾外祖母就来中国,帮助我姥姥带孩子。这样,算起来我们家族前前后后有6代人在中国生活和工作。我姥姥创办了蒙特梭利幼儿园、弟维小学;我妈妈在中国,主要做人类学研究、英语教学,抗战期间也从事过幼教工作;加上我的女儿,在北京从事幼教,6代人中有3代人在中国从事过,或正在从事幼儿教育,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向素珍和老照片组的朋友们,说起伊莎白,就像说自己家的老奶奶。她在中国土地上一百年,写下了两部极具学术价值的人类学专著,其丰富的百年阅历,更是我们应当认真捧读的人生宝典。
一、走近伊莎白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老家属院,密密匝匝挤满槐树,趁最后一场春雨洒过之后,那一团团槐花便开得遮天敝日。暖风一吹,雪白的花瓣,带着山野的香气,扑面而来。相比贵为王者的兰花,槐树就是村姑了。村姑难登大雅,鲜见骚人墨客咏槐花。只有一首四川民歌《槐花几时开》,流传多年,婉转唱出村姑的恋情。
在槐花飘雪的四月天,加拿大老照片组的负责人向素珍引领我去北京外国语大学家属院,拜访伊莎白老奶奶。
她住在年建成的仅有四层的教工家属楼,在新楼林立的家属院中显得又老又旧。学校曾给补贴,让伊莎白入住现代商品房,她不愿意,一直留在60年难离舍的老屋。
下午三时,柯马凯准时站在三单元门口,迎接我们。他是个身穿体恤衫,脚蹬北京布鞋(向素珍说,他经常穿的是解放鞋),一口纯粹京片子,若不看面孔只听声音,绝对想不到他是外国人。
刚刚打开单元门,一只小白狗汪汪叫着,冲着我欲作攻击状。柯马凯轻轻喊道:“冰粥,别嚷嚷,这是客人!”
冰粥果然听话,呜呜两声,嗅嗅客人,“安检通过”,放行。
老楼房没有电梯,伊莎白每天还要上下三楼,散步和做体操。在一楼到二楼的拐弯处,柯马凯指着一张椅子说:“这是给妈妈准备的,让她上下楼可以歇一歇脚。”
伊莎白住三楼,三室一厅,大约90平方米,相当拥挤。长条型的客厅放着一张方餐桌和两个长沙发,书架上密密挤着书籍与相册。靠着沙发的墙上挂着柯马凯的中国书法楹联“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楹联中间是周恩来的画像。靠餐桌的墙上挂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楹联,楹联中间是年北京解放时的毛泽东的画像。细看书架上,有中国总理李克强和伊莎白,在国务院的春节招待会上亲切对话的相片。
简单扫视一下客厅,就可想见伊莎白与中国有多深的渊源!
刚刚午休过后的伊莎白容光焕发,双眼清亮,一进门便与向素珍拥抱,再与我握手。她皮肤白晰,腰板挺直,头发浓密,口齿清楚,全然看不出是百岁老人!
伊莎白有一串令人敬重的头衔:北京外国语大学荣誉教授、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荣誉博士、人类学家。一见面,就感觉到她有一种亲和力,这是长期做社会调查,在最短时间能让人掏出心里话的本事。
柯马凯问:“妈妈喜欢喝下午茶,你们怎么样?也喝茶吗?”我们表示,一起喝茶吧。
伊莎白坐在餐桌旁,靠窗的一边。柯马凯轻轻拉过窗帘,不让太强的阳光直射到妈妈。
想说的太多。自然就谈到华西坝那些老房子。早已在报上读到柯马凯对北京城巿大建设的意见。他对记者说:“我心里非常矛盾,很多老北京的风情,胡同就那么窄,把一个三五米的东西展到十几米、二十几米,就像一个热带森林里开了一条路,把生态分成两块,破坏了。二是房改,原来这一个院里父母在这儿工作,全家在这儿居住,娱乐就是在大礼堂放电影,洗澡有澡堂,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集中在一处。大院的生活我挺留恋的,人的关系特别密切,感情特别深。新北京的生活让人不习惯,也许你买了套房子离上班的地方很远,离孩子上学的地方也会很远。”
在华西坝,伊莎白家人住过多年的小洋楼险些被拆掉。
我告诉他们:“这栋老房子,已经正式定为成都市历史建筑保存下来。保护下来又如何使用呢?有人建议搞小型博物馆或纪念馆,也有人建议将校友俱乐部设在此地。你们觉得如何使用最好?”
柯马凯认真考虑之后,又跟伊莎白商量了几句。
柯马凯说:“由于北京大学并掉了燕京大学。原来的燕大有些小洋楼,是历史建筑不能拆除,如何使用它,北大方面也是动了不少脑筋。有的小洋楼,就成了适合它体量的研究所所在地。有一栋,是北大跟斯坦福大学合作项目办公场所。后来,房子不够用了,修了地下室。地下室设计得很好,采光,通风都不错。原来的建筑也保护下来了。北大的经验可供参考。我们建议:将华西坝校南路7号这座老建筑修葺之后,作为访问学者住所。因为它风格独特,有怀旧的韵味,让访问学者可以触摸到华西辉煌的历史。”
真是一个不错的建议!
一边说话,柯马凯一边削苹果。他嚓嚓嚓削掉苹果皮,将果皮塞嘴里吃掉,将果肉切成小块,请我和向素珍吃。
这个64岁的男子汉,真是心细如发。他将小块苹果再切成薄片,递给妈妈,让牙口不太好的伊莎白,几乎不用咀嚼就可将苹果片咽下。
一会儿,柯马凯抱出两本厚厚的精装书,刚出版的伊莎白的丈夫的摄影集:《大卫·柯鲁克镜头里的中国,—》。由于书比较厚,伊莎白签名题词时胳膊肘儿悬空,手有些抖。柯马凯立即找来一本精装书,垫着妈妈的胳膊肘儿,写字立刻就顺畅了。
给我的那本书,伊莎白题词是:
谢谢你,谭楷
为了保护我们的成都房子
伊莎白
来北京之前,我考虑再三,匆匆为伊莎白画了一张熊猫画,并题款:常乐者长寿。在这们这个蓝色星球上生活了八百万年的大熊猫无疑是老寿星,其长寿的秘诀无非是一个乐字也。谨祝伊莎白健康长寿。
当我将画轴展开时,伊莎白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小时。柯马凯说:4点半,开始溜弯了!
刚下楼,遇到了柯马凯的女儿。柯马凯立即向我们介绍:这是文杨兰,在英语幼儿园当教师。
文扬兰穿深绿连衣裙,从着装看已提前进入夏天。她身材匀称,笑容甜美,一看就是娃娃们忒喜欢的那种又活泼又可爱的阿姨。
匆匆忙忙见了一面,文杨兰骑上单车走了。
柯马凯兴奋地说:“文扬兰生了双胞胎女儿,三岁多了!取名叫冰冰、粥粥。她们的名字,来自我们家的小狗冰粥。10年前,我儿子在停车场发现了一只流浪狗,呜呜叫着,非常可怜。家里就开了个会,民主商定收养它,还办了养狗证,这就是冰粥。冰粥,刨冰、冰茶都是北京人爱吃的夏季饮食,念起来,就有一种滑溜溜的,忒舒服的感觉。我的一对孙女叫冰冰,粥粥,叫起来多舒服啊!”
我们要去看柯鲁克。柯马凯开来了一辆紧凑的吉瑞QQ小车,载着伊莎白、我和向素珍在校园林荫道上缓行。拐了几道弯,车突然停下来。他要让我和向素珍看一看冰冰和粥粥——在中国生活的第6代。
幼儿园已经放学,娃娃们回到北外,在花园中乱跑疯耍。柯马凯指着穿红花衣裳的两个娃娃说:“看,那就是我的外孙女!”
柯马凯将车停靠在路边,大声喊:“冰冰!粥粥!”
听见了外公的呼唤,两个娃娃不但不迎面飞奔而来,一转身竟然朝小树丛中钻去。
“嗷——呜!嗷——鸣!”柯马凯学着老虎的吼声,大手张开如利爪,猫着腰朝小树丛扑去。两个小孙女东钻西藏,终于一手一个被“老虎”抓住了。
“老虎”立刻张开大口,咬向小手。两个小孙女毫不留情地咬着“虎爪”和“虎脸”,咬得“老虎”哈哈大笑,滚了一裤子泥巴。
坐在车上的岁伊莎白,看到64岁的儿子跟3岁的曾孙女如此嬉戏,笑成一朵菊花。
伊莎白是否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二、鸡妈妈生了个小鸭子我满四岁之后,爸爸就对我说:你要上弟维小学了,那是一所好耍的学校。爸爸带我走进校门,见到了邱奇才校长。他非常和蔼,让我在他手掌上写名字。写好之后,他满意地一笑,就算录取了。
记得校园里有几只小猴子,还有各种鸟;一处“农舍”水塘,喂养着鸡鸭鱼鹅。操场上有各种体育设施,还有一排不同高度的独木桥,煅炼学生们的勇气,进学校如同走进公园或游乐园。上“交通”课时,低年级同学就去锦江边看船看车,高年级的同学去太平寺看飞机;上“医学”课时,就排队上医学院参观,用显微镜看细菌。只觉得,上学挺好玩,读书很轻松。
原来,弟维与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JohnDewey)谐音。这所小学,竭力体现“教育即生活”和“学校即社会”的教育理念。
但是,玩归玩,学归学。在痛痛快快玩耍之后,老师对学业的要求决不放低标准。比如,写毛笔字,在这样一座有教会背景的小学,要求也非常苛严。从研墨的姿势,手握墨碇的方法,写字时如何坐直,离“九宫格”纸多远,都有要求。几乎每周都有写字展览,只要写得好的,老师就会划上一个个大红圈,然后上墙报展示,供同学欣赏、学习。我的字,从未被贴上墙报,但经这一“夹磨”,从小懂得汉字书写是我的另一张脸,非常重要。
我知道,杨光曦、大钟、大侠等等,华西坝的好多子弟都在弟维小学(或后来的红专西路小学)上过学,却都不知道小学的创办人是谁,直到百年校庆,才记下了这个名字——饶珍芳。
相比胸怀壮志的饶珍芳,女儿伊莎白毫不逊色。
伊莎白真是“华西坝的女儿”,童年是幸福而快乐的。她后来回忆说:“最开心的是和玩伴们爬峨眉山,欢度暑期。”
当她好奇的目光掠过云海,冷杉,弹琴蛙,枯叶蝶,投向抬滑竿的苦力和那些阴暗的茅屋时,许多疑问便涌上心头,连博学的父母都无法回答。这个女儿有点“另类”,总会冒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比如,中国社会的深层结构,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她渴望了解!
在中国动荡中的年,她被送到加拿大,读了四年学之后,又回到成都,在CS读到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她选择了读多伦多大学儿童心理学和人类学。人类学,这是在大量的科学的社会调查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研究人类社会的一门新学科,她希望通过努力,成为一名人类学家。
年,伊莎白硕士毕业后回到故乡成都,已经出落成大美女。这位多伦多大学的冰球运动员,在赛场上疾如闪电流星,灵活矫健,一摘下头盔,哇!太漂亮了。她个子高佻,仪态万方,一颦一笑,迷倒众人。爸爸曾给她起了一个中文名字饶素梅——她真成了华西坝上一株惹人注目的腊梅花。
家中的座上客中有考古学兼人类学家、华西协和大学考古博物馆馆长葛维汉(DavidGraham),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成果是揭开了三星堆考古的序幕。在葛维汉的支持下,伊莎白选定课题,沿岷江河谷翻山越岭,去藏区理县甘堡乡作社会调查,成为第一位走向藏区的西方女人类学者。
成都到理县,沿岷江河谷,陡峭的山路行走,一路充满风险。
饶珍芳帮助女儿备好行装,又非常担心地说:“鸡妈妈生出的一只小鸭子,妈妈可以做到的,至多是把她带到河边去。”“
跟着向导爬过了一座座大山,有时就睡在牛棚羊圈旁。一次,向导指着面前的一座高山问:“你能爬上去吗?”伊莎白说:“没问题!”后来,伊莎白对朋友说:“其实,我心里在打鼓。但紧跟着他一口气爬上去了。我不想被笑话。”
在藏区,伊莎白发现手工捻羊毛线,既粗又低效。回到成都,她买了一台织羊毛线的机器,背着走了六天,送到了甘堡乡。
那时,晏阳初、蒋旨昂、吴文藻、李安宅,以及葛维汉等,日后被称为“华西派”的社会学人类学家,荟萃于成都,伊莎白见到了仰慕已久的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发起人晏阳初,感觉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中国朋友。
三、《兴隆场》,青春的里程碑前面有关“成都教案”的章节已提及,由“成都教案”波及全国,在福建发生了“古田教案”。“古田教案”史牧师夫妇双双遇难,他们的三个儿子,前仆后继,来到中国,其小儿子史文轩曾在成都布道。年轻的晏阳初结识史文轩之后,深受其影响。纵观晏阳初的一生,呕心沥血于中国乡村建设运动,对于事业宗教般的虔诚,不能说不与此有关联。
完成了藏区调查之后,伊莎白来到璧山县大兴镇,参加了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创办乡村建设实验区的工作。整个项目由齐鲁大学的孙恩三教授负责。伊莎白和她的合作者的首要任务是“感知当地群众的实际需求,为即将实行的乡村建设计划,打下良好基础。”
投入到这一个项“感知”任务的,除了伊莎白、俞锡玑,还有一位姓朱的护士和一位姓李的教员,她们全是女性。在镇上开办了一家诊所、一所幼稚园、一个妇女识字班,并去小学教卫生学和公民学课程。
与伊莎白结伴而行的是俞锡玑,出身于书香门弟,是清末经学大师俞樾的玄孙女,其父亲俞同奎曾任北京大学教务长兼任化学门研究所主任,后在南京政府教育部工作。俞锡玑在上海沪江大学读的是社会学系,毕业论文的社会调查还是在北平周边完成的。年刚大学毕业就遇上了“七七事变”,她不得不滞留在北平。这个“袖子一挽就要做事”的泼辣能干的姑娘,医院医疗社会服务部找到一份实习工作。当时,门头沟一带,已经有八路军的地下武装在活动。一些八路军伤员混迹于被骡马踢伤的矿工之中,送到协和来治疗。对此,锡玑和其它医疗社会工作者心领神会,暗中帮助这些伤员。但是,医院。一次,医院工作的男子,在病人病例上做了特殊标记,一个伤员的病例上竟然用英文赫然写着“此患者是八路军!”锡玑把标签拿给好友吴贞看。显然,医院的同情者已暴露,锡玑的处境非常危险,吴贞建议锡玑赶紧逃走。
俞锡玑独自从日寇占领的北平,经天津、大连、上海、香港、河内、蒙自,辗转数千里到了大后方。当时上海已沦陷,来自“敌伪区”的俞锡玑要前往大后方,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恰巧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正准备派工作人员入川,而中国卫理公会的会督、“协进会”的总干事是俞锡玑的表姐夫,锡玑又是教会大学毕业生,“协进会”便决定派锡玑入川。[注]
此后,伊莎白和俞锡玑,一中一洋,两位美女,身着长衫,脚穿草鞋,手持又粗又长的打狗棍,来到了当时属于四川省的璧山县,离县城20多里的兴隆场,对户人家开始了挨家挨户的田野调查。
邻县有一座晏阳初创办的,从河北正定迁来的乡村教育学院。那一段时间,学院由刚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归国的社会学家蒋旨昂具体负责。蒋旨昂经常来兴隆场,同时也到其它地方做调查,使伊莎白和俞锡玑获得了一些交流与学习的机会。
伊莎白和俞锡玑总想为贫苦农民做好事,建立了食盐供应合作社,不料此举触犯了垄断商的利益,垄断商们不断搞阴谋诡计,使食盐合作社夭折了。但是,任何困难均未能阻止伊莎白和俞锡玑的调查活动。
头五个月,她们握着打狗棍,对户进行了地毯式的调查,一家一户地走了一遍。在逐步建立直信任关系的同时,也打消了压在乡民心头的颖虑。
兴隆场三天赶一次场,按习俗,已婚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出门赶场,只是不方便在公共场所逗留,却巴不得有个地方歇歇脚,喝杯热水,再聊一会儿天。不经意间,伊莎白的住所和办公地竟成了类似茶馆的理想去处。女人们来来往往,不会引来任何闲言碎语。随着“好客”的名声愈传愈广泛,客人越来越多,极大地方便了日后在全乡所进行的逐户调查。
她们办了个小诊所,唯一的“朱医生”,其实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并且会接生,特别是为当地几个难产的孕妇接生之后,名声大噪。年9月17日,璧山附近的白石驿机场被日军轰炸,朱医生抢救3名飞行员,成功救活1名,更使协进会诊所声名远播。
这样,伊莎白和俞锡玑在调查时,有了更多的话题可谈。她俩配合默契,发挥所长,效率很高。锡玑快乐地回忆:“我顶会听人家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这个人挺随便,挺随和。不是下江人高高在上的样子。”白天,锡玑出去,所见所闻,就跟伊莎白说,伊莎白就熬夜用打字机详细记录下来。
这样,以日记形式写下的,长达36万字的抗战期间四川农民生活调查,在夜以继日的打字声中成为一本书——《兴隆场》。这本书,全面、客观地记录了抗战时期川中一个小场镇的历史沿革、政治、经济、家庭、婚姻、法律、诉讼、袍哥组织、宗教信仰等方方面面的信息,保存了大量的鲜活事例,现场感极强,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与现实意义。特别是那些细腻的情节,匪夷所思的故事,原汁原味的民俗描绘,冷静客观的笔调,让人拍案叫好。
比如,对于民间疾苦中的壮丁之苦,有多处记录:
年10月30日
一名壮丁,设法用自己被绑着的胳膊抱住他年仅2岁的儿子,异常激愤在说什么。据他讲,自己并不是这一次应当征兵的三个保里的人,昨天却在集巿上被莫名其妙地抓了进来。
年11月26日
征来的壮丁总共有50多个,清一色穿着单薄的土黄色卡叽布军装,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壮丁们8个一组蹲在路边,围着一瓦盆菠菜汤吃早饭。旁边煮了一大锅糙米饭,每个人都狼吞虎咽,生怕不够吃似的。有一个壮丁的媳妇每天送来一碗菜,被他拿来和同组兄弟分食了。另一个壮丁的女人带着俩孩子——其中一个尚末满月,哭哭啼啼,求乡长放还自己的丈夫。
年3月17日
第二保第6甲的傅贤才,儿子才14岁,还不到征兵年龄,却在去年12月去璧山赶场时被抓了壮丁。现在年愈60的老两口靠已出嫁的闺女养活。
比如,对童养媳、娃娃亲、纳妾、改嫁等,复杂的婚烟和性关系,分别作了客观纪录。请看这一段:
年1月,大约14年前,方海平的父亲开着个酒馆,赶场日古家二区的古洪圃常来酒馆暂住,以便在镇上做生意。方海平20来岁的妻子便与他私通,生下一个儿子。男孩子取名古方臣,今年13岁,读小学五年级,和继母古唐氏住在68号。
十年前,方海平的父亲去逝后,继母改嫁给方海平做小,随即搬到68号住下(译者注:古方臣的继母古唐氏,又称古二娘,改嫁前也是方海平的继母)。方父的大老婆一直待在乡下老家。
书中还对乡长、保长、团丁、贫民、雇工、土匪、烟民、孤寡等各阶层的各种人物作了简要的勾画;对发生在兴隆场的事,如修坟争吵、饥民闹事、端公跳神、社交礼仪、鬼怪传说、赌博方式、庸医治病等作了异常生动的记录。
年初,兴隆场的合作实验陷于停顿,伊莎白的资助期届满。她带着人类学家的梦想,来到伦敦,几位著名的人类学家都鼓励伊莎白继续追梦。已故人类学泰斗马林诺夫斯基的继承者弗思(RaymondFirth),读到《兴隆场》丰富细腻的调查资料之后,同意在战争结束后,指导伊莎白攻读人类学博士。年,弗思向英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Mannheim),推荐出版《兴隆场》。曼海姆亲自登门拜访了年轻的伊莎白,同意在他主编的“社会学与社会重建国际文丛”中,出版这部尚待完成的《兴隆场》,与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杨懋春的《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村》、林耀华的《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研究》并列为中国人类学的先驱之作。
年,《兴隆场——抗战时期四川农民生活调查(-)》在中国出版。这是20多岁的伊莎白和俞锡玑当年在兴隆场所作的英文原始记录,经过整理之后翻译成中文的原始资料。共同立下的不朽的“青春里程碑”。
同年在美国出版了伊莎白和柯临清教授撰写的英文学术著作Prosperity’sPredicament((《兴隆场的困惑》)。
[注]此段摘引自《兴隆场》代后记,曹新宇《乡建运动与抗战大后方的人类学调查—怀念俞锡玑》。
四、泸定桥的海誓山盟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说起曾追求过的伊莎白时,不无感慨:“她确实不错。但老实说,个性太鲜明,吓跑了我。”
没有被吓跑的是帅哥大卫·柯鲁克(DavidCrook),年入党的英国共产党党员,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注1]
出生于英国犹太富商之家的柯鲁克经历颇为传奇。大学毕业后,正值弗朗哥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呼应,在西班牙发动暴乱,法西斯主义甚嚣尘上之时。他放弃了一切唾手可得的物质利益,投身于保卫马德里的国际纵队英国营。可惜,一上战场就负了伤,医院。
在医院里,读到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引起了他对中国革命的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