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号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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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最后面的位置,共有五层,内科在三楼。

医院远远看去不太宏观也不太悲观,白色的的瓷砖,青色的石柱子,土色的水泥砖,门诊过道里稀稀拉拉的病人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从门诊出来,是一个50米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刚刚露出的绿色和尚未被掩盖的泥土色。穿过长长窄窄的走廊,就跨进了住院部的大门,内科在三楼。

十八号病房有两张床,白兰花住进来的时候,靠窗那个个病床已经被占去了位置,床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十个月大的孩子,正在喂孩子吃奶,乳头在孩子的嘴里被吮吸着不时发出欢快的声音,小脚丫子一伸一缩地附和着。女人背对着门,身体看上去很结实,剪着很普通的家庭妇女式短发,五端长得比较集中,显得中间部位比较突出,脸色暗红,大概是被太阳晒多了的缘故。

白兰花走到中间的床铺前,用手轻轻掸了掸,身子一一挪就坐了上去。后面紧跟着的男人利索地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了床头小柜上,腾出手来把白兰花安顿躺好。

白兰花躺在病床上,脸色腊黄,身体内那个部位的疼痛时隐时现,时而她会感觉身体可以舒展开来,时而一股钻疼使她不得不像猫一样把身体再缩起来。大约半个小时后,主治医师陈医生进来了,简单的交流后,从男人手中接过白兰花拍的CT片翻来覆去地看,似乎也没看出什么,皱了皱眉头,问白兰花:

“疼了几天了?”

“四天了”。

“噢,现在还疼得厉害吗?”说ftjt着他的手在白兰花的腹部按压。白兰花“哎哟”一声,大滴的汗珠就落下来了。

白兰花的肚子里有一个东西,很奇怪,他没有见过,根据她的疼痛位置和表现,他初步断定为急性阑尾炎,但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它挡在阑尾的前面,使得他不能果断地判断她的病因。整个上午,陈医生手里一直捏着这张CT片,细细地琢磨着。

白兰花非常烦燥地床上翻来覆去,三天了,她的病情却一直没有查出来,越是这样,越让她感到不安。尽管没有查出病因,但医生还是每天会给她输两瓶液体,好像是止疼和消炎的。中国式治病,最显著的共同特征就是抗生素,这好像是个万能药,不论什么样的病,大的小的,急性还是慢性,也不论是术前还是术后,大夫总会来一剂。在国外,抗生素是很谨慎的处方药,但在中国,就好像普通到葡萄糖似的,总是不可或缺。第四天的早上,医生的研究结果出来了,确定白兰花为急性阑尾炎。至于那个奇怪的东西,等切开了就清楚了。

手术定在了第二天早上。

晚上,白兰花心里更忐忑了,紧张和恐惧充斥着她的大脑。白兰花50岁,活了这么些年,除了结扎手术,还没有再在身体上动过刀。记得年,正是计划生育的口号在全国生根发芽、迅速蔓延的颠峰岁月,全国上下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响应下,陷入了你追我赶、你躲我抢的剑拔弩张的斡旋中。拆房卖地、罚款拉驴,一副副穷凶极恶、穷追不舍,为了祖国的计划生育事业势必要将超生游击队赶尽杀绝的架势。当然,即便如此,也难以阻拦国人几千年来遗留下的“香火”执念,在夹缝中求生存,逃避中求侥幸。逃窜的路上荆棘重重,充满辛酸,九死一生,但只要能保得一脉“香火”,也算老天开眼,苦尽甘来。

生完第二个女儿后,白兰花也和丈夫范文商量一起出去躲一年,再生个儿子,但丈夫没有同意。丈夫范文是个文化人,老三届的高中生,干净,本分,老实,加上文革期间过高的家庭成分,承受了种种难言的隐痛和际遇,更加谨小慎微,不敢对政策之外的变数轻易妄动。踏实生活,本分做人,是这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潜意识里的人生意念,不曾有其它非分之想。当然,做为一个七十年代的高中生,文化层次和思想情操让他对重男轻女这一顽疾也颇为摒弃。所以,即便是两个女儿,他也欣然接受,不愿再违悖法律和常理。正当白兰花还在幻想与执拗阶段时,就接到了计生委送来的结扎通知。

孩子满月第二天,白兰花极不情愿地在范文陪同下到妇幼保健站做了结扎手术。大夫在白兰花的肚子里扒拉来扒拉去,输精管狡猾地躲来躲去,始终找不见,邻床手术上台上两个妇女都已先后下了手术台,但白兰花仍没有找到。白兰花疼的浑身打颤,嚎啕痛哭,五脏六腹似都被挖了个遍。她的手抓在床沿上,抓得床沿“咔咔"响,指甲皮都快要扯断了,在心里不知骂了几千遍“挨千刀”的男人们,罪全让女人受了,但痛依旧不可能减轻半分。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襄中之物终于找到了,从手术台上下来,白兰花连路都无法行走了。医务人员给她发了两袋红糖,坐着自行车就回家了。一路上,伤口“滋滋”地疼,但“忍”是那个年代的妇女的显著特征,咬着牙忍、含着泪忍、憋着气忍,忍着忍着,一辈子就过去了。那个年代的妇女们,格外皮实,似乎都钢铁之躯,百毒不侵,有苦受着,有病扛着,只有生的本能,没有活的体面。

早上8点,医生来查房,简单对白兰花进行了叮嘱后,要求家属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女儿范晴陪同父亲去签字,密密麻麻的条款上写了十多项,无非都是发生意外,医生如何规避责任的。尽管全是霸王条款,但也不能不签。回到病房后,范睛帮为母亲洗梳完毕,并换上了手术服。在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白兰花竟然有一种生死别离的悲怆,紧张和恐惧不由地让她湿润了眼睛。

大约半个小时后,妇产科主任也匆匆地进入了手术室。这让范文一家人感到不安。一个半小时后,白兰花被推出了手术室。手术医生表示手术很成功,阑尾已切除,至于那个遮挡在后面的物状,在手术中仔细辨认,初步断定为长时间炎症引起的痉挛,先消炎并观察一段时间后再继续检查。

范文悬着的心依旧没有落下来。

中午时,白兰花醒了,随着麻药药性的消失,知觉逐渐恢复。术后伤口的疼痛使她连出口气都极为艰难,更别说动一下身子了,甚至连水都不能下咽,嘴唇干了,范晴就拿个棉签蘸上水,整个晚上,白兰花的呻吟声就没有停止过,似乎这样才能让她减轻疼痛,只是一种本能,没有丝毫作用。白兰花脸色腊黄,本来就贫血的她,手术中流了不少血,大脑也开始眩晕,从头到脚至每个头发梢,都极为痛苦。

熬过前半夜,终于在后半夜,她开始慢慢进入睡眠。

第二天一阵躁动,吵醒了她,是楼道里的嘈杂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紧接着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名医生陆续跑了过去。很快楼道里又开始叽叽喳喳嘈杂起,似乎是窃窃私语,空气也变得格外紧张和凝重。范晴好奇地走出病房门外,17号病舍门口已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看究竟,范晴也走进看了一眼,但什么也看不到,病床被帘子挡住,只看到里面有好几个医生站在床尾,表情严肃地盯向病人,帘子里面正有医生在病床上抢救。

范晴又撤回18号病房,对母亲说道:“好像17号病床上的一位病人正在抢救,就是昨天和你同一时间进手术室的那位阿姨。”

话音刚落,一声长嘶般的“呜呜”声打破了空气的凝重,是有人在哭泣,嚎啕声毫无抑制地被释放出来,整个楼道都充满了悲悯。声音是从17号病房传出来的。

十几分钟后,患者的尸体从病房推了出来,上面盖上了白布单。亲人们跟着行动病床一路哭了过去。

范晴握了握母亲的手,以示安慰,说“肯定是个意外,昨天手术还挺成功的。”

白兰花没有回应,只感觉浑身痛苦,只想能一直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晌午。

靠窗的年轻妇女已经出院了,床铺又空了下来。

下午,病房里面很安静,阳光温柔地洒了进来,一阵凉风也跟着溜了进来,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范文倚在凳子上迷糊着了,突然一阵响动,一个年轻的女孩带着响动走了进来,女孩一头黄发,耳朵上挂着两个硕大的耳环,就像两个铁圈,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和一个盆子,袋子里装的鼓鼓的,看上去是生活用品。范文被吵醒了。女孩将手里盆子塞进了靠窗户的病床下,将袋子放在盆子里。

紧跟着,门口再次闪进来一个人影,是一位妇女,约四十多岁的样子,不胖不瘦,脸上有很些许斑点,身体还是很结实,个头不高,脸色发青,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左手握着病历本。两人径直向里,走向了靠窗的位置。

小伙子说:“就这张,住下吧。”

经过24小时的休息,白兰花感觉稍稍好了一点,伤口不是那么揪心地疼了,范晴给母亲带回了刚刚煮好的稀饭,还有父亲的午餐。她轻轻地将母亲扶起来,一口一口地喂下。近三十个小时未进食,白兰花已极度饿了,一碗粥很快下肚。

靠窗妇女收拾停当后,年轻小伙子和女孩也离开了,她脱了鞋,坐到了床上,看了看旁边的白兰花,问道:“您这是刚刚做过手术吗?什么病?”坐在母亲身边的范晴赶紧答道:“阑尾炎,昨天动的手术。”

“噢”妇女点点头接着又说道“现在就是最难熬的时候,麻药劲刚过,疼死人呢。

范晴回道:“就是呢,疼得连气都不敢出了。”

妇女又说道:“我明天也做手术,手术定下来我才住院的,我脖子上长了个东西,肿成了一个包,吃东西疼,检查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确诊,就是一个瘤子,大夫说没什么大碍,手术做了就好了。”妇女一边说一边笑着将自己脖子上的高领毛衣往下拉了拉,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就这个,肿得老粗,像个大脖子病,都不敢见人了。”说着不意思地笑了。妇女嘴唇很薄,一看就是个嘴巧爱说的人。

白兰花被妇女的话语吸引,轻轻挪了挪头,看了妇女一眼,妇女的脖子是比正常人要粗一些,说道:“以前的人得大脖子病的人很多,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会看到有大脖子病的人,现在都不怎么见了,你这个瘤子看上去也不小呢!”

妇女表情很轻松,没有一点很难过的样子:“没事,就是个瘤子,大夫说做了就好了,只是明天又要受罪了,要挨一刀了。”

白兰花平躺着,似乎点了点头,但又似乎没有,幅度太轻,说:“太受罪了,我都要疼死了。”

妇女是个自来熟,夜里,她又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她说下午送她进来的是她的小儿子和媳妇,小儿子开着一家修理厂,生意很忙,好不容易抽出空才把她送过来的,又匆匆回去了,店里事多着呢。

又说,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项目经理,给建筑公司监工,两个儿子都已成家,都有了孩子,而且又是两个男孙子,两个儿子很孝顺,说起孙子,她脸上不由自主地乐了。

白兰花听着,羡慕不已,白兰花没有能生个儿子,一直很遗憾,有儿子心里才踏实,听着妇女不停地夸着自己的儿子,白兰花心里又开始失落起来。

白兰花年轻的时候十分漂亮,个头高挑,身段纤细却也结实,眼睛又黑又亮,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刷子,一头黑亮的长辫垂到屁股下面,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生机勃勃。白兰花从小没有进过学堂,一天都没有,因为从小太能干,她被自小过着小姐日子长大后嫁给贫农的母亲当成了家中干活的主力,因为母亲从小就肩不能提手不能拎,嫁人后自然胜任不了过于繁重的家务活,白兰花自小就成了母亲完成劳动任务的替代品,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小小的身影在大大的农田中,格外单薄与娇小。记得小时候,不论是家中的哥哥还是妹妹,都可以背着书包去上学,只有她不能,因为她是个干活的好材料。白兰花从小手底下就格外麻利,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每每总是抢在人前面。小时候,她也曾哭喊着背着书包要去上学,但被母亲冷漠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了回来,一个巴掌五根手指,长短各不相同,孩子多就总要有牺牲,大人们调兵遣将般地从几个孩子里面选一两个投入到家庭劳动中去,辅助父母帮衬其它几个孩子上学,父母对孩子铺排的偏移,对他们的人生有着原生的无法估量的影响,没有文化,对白兰花后来的人生和生活上的影响是巨大的,一生无法弥补的亏空。尽管她是家中做出最大牺牲的孩子,却也是挨母亲打最多的一个。记得一次,已经十七岁的她,因为在路上对一个小伙子笑了一下,被母亲看到,回家后被母亲踩着辫子一顿暴打。白兰花依旧清晰记得,身材矮小的母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威风凛凛地扯过她的辫子,一脚踩在门槛上,她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这是母亲打她用的一惯伎俩,因为母亲个子太小,她伸手够不到白兰花的额头,于是长辫子就是她的有利武器。白兰花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每扯一下,头发就像要被连根拔起,被母亲连手带棍打得毫无反抗之力。从母亲脚底爬起来之后,白兰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柜子里翻出剪刀,“咔”一声毫不犹豫地将那头曾引以为毫的长辫剪了,不带一丝留念,因为除了引以为毫外,它也是自已屈辱的罪魁祸首。从此,母亲再也没有打过白兰花。基因是个好东西,就看你能否有幸被垂怜,白兰花的两个女儿就是这样被上天眷顾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比一个漂亮。白兰花总是想,如果有个儿子,也一定是很漂亮的,每每想到这样,总是一声叹息。当晚,范文像往常一样被范晴劝回了家休息,留了范晴一个人照顾。自从白兰花住院后,老范总都是嗓子眼儿上掉着,没有下放下来过,每晚范晴都执意让父亲回家休息,自己一个人照顾母亲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还不到,刚下火车的小女儿范雨急匆匆地踏进了病房,看到母亲躺在病房上气弱游丝、脸色腊黄的样子,范雨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握着母亲的手心疼地哭了起来。范雨是个感性的姑娘,心善,又心软,看不得一点点难过的事儿。范雨长得比姐姐范睛还要好看,高挑的个头随了母亲,皮肤白晰到找不出一点儿瑕疵,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五官不论是分开来看还是拼到一起都是好看到无可挑惕。范雨正在读大学,收到母亲做手术的消息后,尽管姐姐一再让她不要着急,不用回来,但她还是请假迫不急待地坐火车赶过来了,她说我哪还有心思上课呢。

被范雨这么一渲染,白兰花的眼泪也不自觉地流出来了,娘俩凑在一起流泪的样子,让范晴看不下去了:“你一来就哭,把老妈也惹哭,一个小手术,你哭什么呀,你这爱掉眼泪的毛病要真是要命呢。”说着伸手在范雨扎着的马尾辫的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范雨一边擦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了。

此时,主任带着大夫和护士们来查房了,为首的杨主任细问了一下白兰花的情况。今天的白兰花情况好多了,伤口依旧在疼,但可以稍稍挪动一下身子了。连续躺了三天,她的尾骨都快要压平了。杨主任说,今天继续输液,消炎,从你肚子里取出来的那个东西,化验了一下,就是一个脓包,因为疼痛造成肠胃痉挛,瞬间结成一个小块,暂时还无法消下去,还是要好好输几天液,这样就可以消下去了。

范晴两姐妹心里终于长舒一口气,点点头说道:“那就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谢谢杨主任,也谢谢各位医生们,辛苦你们了!”

期间,实习医生小沈大夫的目光一直在范雨脸上扫射,也许从一进门,他就被这眼前一亮的姑姑吸引了。

主任走向对靠窗妇女的病床,说道:“都准备好了吧,家属过来了吗?”妇女说还没有,正在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了。

主任说,那好,回来就抓紧让过来办手续,说完浩浩荡荡一行人又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走在最后的小沈大夫眼睛又扫向了范雨,范雨大方地笑了笑,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十分明亮。

医生们刚走,手术室的护士们就拿着手术服让妇女换上,等大儿子来到医房,就立即被叫到医生办公室签字,随后,妇女被推进手术室。

大约两个小时后,妇女手术结束被推进了病床,人还没有清醒,脖子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她睁开眼睛,只能看到天花板,眼中一片眩晕,刚想转头说什么,被护士叫住了:“不要动”

小护士叮嘱道:“麻药还没过,躺着别乱动。”

妇女似听非听地看着护士将各种设备夹在自己的脚腕和手腕上,两根氧气管像毛毛虫一样爬在鼻孔前,难受极了。

不一会儿,实习医生小沈大夫进来了,才早上十点多,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跑进病房了,格外勤快。小沈大夫将近一米八的个头,长得白白净净,薄薄的单眼皮坐落在挺拔的鼻梁上方,再配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倒也显得十分俊朗。他的嘴角总是向上扬着,一副天生的笑脸。

小沈大夫刚刚21岁,父亲是个有名的乡村医生,生了两个女儿,第三胎才生了儿子,加上这孩子从小长得可爱,自然是格外受宠,两个姐姐都只上到初中就辍学了,但只有小沈一路连滚带爬上到高中毕业,并以不太理想的成绩考入了当地一家专科医学院。不过父亲还是很高兴,他对这个儿子的期望不是很高,以他看来,只要有这个儿子就足够了,其它的都不重要,有他这个老父亲帮儿子铺路,儿子以后日子肯定不会差的,自己这手艺,也算是给儿子留的后路。果然,在高中时,父亲看出儿子还真不是那块学习的料,考个好大学是没有希望,于是子承父业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小沈的成绩不是很好,最终考入到本市一家医学专科院校,第三年,父亲找关系将他送进人民医生内科住院部实习,目前刚刚实习半年。小沈大夫虽然长得机灵,但不是那种勤奋好爱的孩子,在医院实习了半年,除了在做手术时给主治大夫们打个下手、平时跑跑小腿儿,好像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小沈大夫认为,反正将来也是在父亲的那方寸之地施展,又不用真做手术,而且手术一时半会肯定是不学不来的,还不如学点基本技能,说不定将来还能真用得上呢。他先是走向靠窗的病床,给中年妇女安顿了一下术后注意事项,然后绕到白兰花的床前,问道:“阿姨感觉怎么样了?今天伤口疼的厉害吗?”

他边问边瞄了一眼范雨,范雨故意耷拉下眼睛没有抬起来,范雨的额头很高,也很宽,亮堂堂的,一看就是个自带福气的姑娘。姐姐看了一眼范雨,忙对小沈大夫回答说:“比昨天好一些了。”

小沈大夫继续说:“今天就可以稍吃点主食了,不要吃多了,不要吃刺激性的。”

范晴回谢道:”知道了,谢谢小沈大夫,下午我就准备一点主食,连着三天没吃东西,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今天终于能进点补了。”说着,对着母亲怜爱地笑了笑。

小沈大夫离开后,范晴嘱咐了范雨几句,就匆匆离开了病房。她先是直奔海鲜鱼市场,买了一条大黑鱼,然后又赶紧回到家,是把黑鱼仔细洗了一遍又一遍,把鱼鳞洗刷干净,将两边鱼翼也剪了,切成一段一段,再放到锅中稍煎一下,然后砂锅中添水开炖。她放了几片姜片,又切了三段葱入味,还加了点豆腐。大约四十分钟后,鱼味从气孔中飘出,味道香美浓郁极了。

炖好鱼汤后,她赶紧开始炒菜,父亲已将一切准备就绪。大约十二点时,鱼汤炖好了,午饭也准备好了,范晴赶紧扒拉两口,就提着保温饭盒蹬着电动车风一样地飞了。

到医院时已经十二点半了,打开饭盒,汤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儿,赶紧给母亲盛了一碗,白兰花连续三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饱饭了,闻到这味道,肚子似乎更饿了。范雨将床头摇起,让母亲半躺,母亲很快将半桶鱼汤喝的只剩下一个底儿,才满意地躺下。

范雨也接过姐姐手中的午饭,快速地吃了起来。早上7点钟下火车,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医院,然后一直守到现在,肚子早就饿的“咕噜噜”叫了。

中午一点钟刚过,靠窗病床上的妇女逐渐恢复了疼痛感,表情越来越痛苦,不停地呻吟着,她的呻吟声像猫叫一样,一声连着一声,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她的儿子叫来了大夫,大夫说就再打一针止疼针吧,打完针后,妇女又能安静了,并很快再次睡了过去。此时,她一动不动,但脸上却不时有痛苦的表情在抽动。她的嘴唇很干,像脱去水份的棉花,并紧闭着,显得嘴角十分坚毅,没有女人的柔和。她的儿子已经回去了,说有事,下午再过来。

下午,妇女的儿子并没有过来,后来的几天,也一直没有过来。

下午四点多,阳光依旧暖暖地洒了进来,病房里光线很足,整扇窗户都敞开着,懒洋洋的风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到处跌跌撞撞,桌子上的塑料袋撞得“呼呼”响。范雨拿毛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拧干水后,在母亲的脸上、手上轻轻擦拭着,她把母亲的头发捋了起来,在额头轻轻擦着,母亲的额头依旧光滑平坦,没有太深的纹路,只是鼻梁上有一条较深的印子,这应该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吧。母亲的手掌很瘦,手指很长,手背上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斑斑点点,枯枯皱皱,这是日积月累几十年如一月在太阳下暴晒的见证。

一阵脚步声走了进来,范雨抬头看,是一男一女先后走了过来,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男的个子不高,黑黑壮壮,女的个头也不高,同样黑黑壮壮,头发朝后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抹过头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油亮亮的。女人的脸红里透黑,上面涂了厚厚的粉底液,但还是遮不住本色的黑,显得粉一点也不服贴,随时能掉下来。她左手提着一箱牛奶,右手提着一袋水果。男人一进门,就哭丧着脸,快步走到了靠窗妇女的床头,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样了,做手术也不给我早点说一声,怎么样,疼吗?”

妇女睁开眼看了一眼:“想着你们很忙,就没有说。你们怎么来了?”声音有点吃力。

“我听小娃子说了,就赶紧和玉霞过来了,今天刚做的手术吗?”男子说道。

“早上做的,现在嗓子疼,不能多说话。”说完妇女使劲咽了口唾沫,伤口疼痛不已。

妇女看了一眼叫玉霞的女人,笑了笑,玉霞也赶紧走了过来,抓住了妇女的另一只手,说:“姐姐,你受罪了,你怎么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呢?”

妇女笑了笑说:“没事,手术比较紧急,怕你们太忙,就没有说。”

男人握着妇女的手,不停地摩挲着,说:“家里最近确实比较忙,我也知道,春耕开始了,一大堆活就指着我呢,你偏偏这个节骨眼着做手术,这可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呢?”他忽地转了一下头说:“要不让玉霞照顾你几天吧?”

妇女赶紧摇头说:“不用不用,你们忙去吧,两娃子能把我照顾上,你们不用管了,没事的。”

两个人在妇女的床边寒喧了许久,然后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男人一副依依不舍、放心不下的样子。

男人和女人走后,白兰花羡慕不已地说:“你老公对你真好,很心疼你,拉着你的手,哪像是老夫老妻啊,像是年轻人一样,你们关系可真好。”

妇女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兰花又问:“一起来的那个是你妹妹吧?”

妇女淡淡地笑了笑:“是吧”

下午六点多,妇女身上的各种设备都已取下,她很渴了,但动不了,她的儿子回去还没有回来。她看着范雨,说道“姑娘,你能帮我接杯水吗?”

范雨赶紧将自己给母亲晾的凉白开倒了一小半在妇女的杯子里,妇女拿起水杯,在自己的嘴角倒了点,很少的一点,一半进了口中,一半漏在了枕巾上。喝了三小口后,范雨将杯子接过放到了小柜上。

妇女平躺着,对白兰花说道:“你两个女儿真好看,都这么漂亮,心底又好,你是个有福的人。”

“你才是有福的人呢,两个儿子,顶天立地的,多好,女儿在小事上还行,大事上就撑不起来了。”白兰花说。

妇女说:“各有各的好吧,现在还是女儿好一些,会体贴人。”

“也就这么一点儿好吧。”白兰花说。

她又接着说:“一辈子没嫁个好男人,苦哈哈地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结婚快三十年了,从来不知道疼人,也不知道嘘寒问暖的,一辈子就那么个死沉沉的样子。唉,你看你老公,多会疼人啊。”说着,白兰花心里酸涩极了。

白兰花心气很高,对自己的人生很不满意。二十岁的时候,十里八里提亲的快把家里的门槛都踏破了,其中也不乏好人家,但却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母亲对白兰花专制了二十年,婚姻大事自然不要能让她自己拿主意,依旧掌控大局。

她带着白兰花也相了几家亲,但都不满意,好不容易首肯了一家,在双方换手礼的时候,只因那个年轻人对着白兰花笑了一下,母亲便当场发飚,将手帕抢过来还给了对方,把白兰花带回了家。原因是小伙子鬼头鬼脑地像个二流子。后来,母亲相中上了老范家的二小子,老老实实,干干净净、本本分分,还是个高中生。老范家是没落的地主,其实也是个假地主,往上数三代的祖爷爷原本只是个走乡窜户的挑货郎,只因人长得精神,被大户家的姑娘看上,便落居于此,再后来凭着机灵劲儿和吃苦劲头,再加上老丈家的支持,攒了点儿家底,先买了几百亩地,再后来又卖了地,开起了榨油坊,然而势事在变,没几年,赶上特殊的年代,按照等级划分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当然,这帽子一扣,子女们的前途也就尽毁了。老范家六个孩子,三个高中生,三个初中生,因为成分,三个高中生高考受到了影响,加上村长一权制的年代,最终没有一个橄榄枝抛向他们。

范家二小子这辈子最赚的买卖就是娶了白兰花,不论是身段相貌,还是行家里手,方圆几十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当然范文这个榆木疙瘩是不解风情的,脾气还又臭又硬,心里明明很满意,但嘴上从来不说,加上白兰花狮子一样的性格,刚结婚那几年,两人时常三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白兰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让全家人感到棘手,他们需要的是顺存,任劳任怨的顺存,白兰花就像刺猬一样,碰不得挑不得。白兰花生第一个女儿的那个月子,范老太太每天六顿小米粥按时送来,有时带个馒头,有时连馒头也没有。老太太说,做月子就要喝小米粥,养身体,奶水好,还能排瘀血,我生了六个孩子,月子里都是靠这个过来的。那个时候,范家老大媳妇刚也做完结扎手术,也正在休养,老太太忙着伺候两个媳妇,每天踮着小脚跑来跑去。老大家是两个儿子,小儿子刚一岁,两个漂亮的孙子,范老头和老太太自然是欢喜的很。其实老二的姑娘也是很漂亮的,月子里就眉清目秀,很是乖巧,一个月子,不哭不闹,这为白兰花省去了不少事。月子里来看月的亲戚很多,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鼓鼓囊囊提点东西,但直到满月那一天,白兰花也没喝上一口。出月子那天,正是秋天,秋风还是有点儿凉,白兰花的心也凉凉的,按照传统,满月那天是要大办一下的,白兰花不盼这个,只盼能吃一碗好饭。同住一个院子里的范大奶奶说:“喝了一个月子的小米汤了,今天出月子,也该换换了。”中午,范大奶奶做了一碗长长的汤拉面、里面切了点猪肉丁,端给了白兰花,白兰花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范大奶奶当时六十多岁,小脚,走起路来就像两个倒立的钉子,一扎一扎的,不是很稳,但脚底下很快。她常常会在太阳底下,脱下鞋子,解开裹脚布,将脚放在热水盆时一遍遍地搓洗,然后用大剪刀掏着将窝在脚掌下的脚指甲一个一个掰出来剪干净了,再将纱布一层层地缠上,动作很熟练,又小心翼翼。有一次,白兰花在院子里看着说:“大妈,你这脚疼不疼?”“现在不疼了,刚缠的那几年,疼死了,几年不能走路。”说着,摸着自己的脚说:“你婆婆就很好,赶上时代了,没有被缠脚,真的太受罪了。”

范大奶奶的男人是范家庄弟兄中排行老大,于是大家都叫她范大奶奶。范大奶奶结婚后一直不能生育,直到四十岁生了一个丫头,此后再也没有生养,那时候范大爷也已经五十岁。范大奶奶五十多岁的时候,范大爷生了一场病不在了,后来范大奶奶一直守寡,九十三岁寿终。那个时候,因为是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范大奶奶和老范家隔着一堵墙,加上范家二儿子结婚没地方住,范大奶奶就让出了一间厢房,于是范老二就和范大奶奶住在一个院子里。范大奶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个明白人。有一次,范老二又和白兰花打架,白兰花再也无法忍受了,又穷又苦还受气,说什么也要离婚了,范老二的家人也支持范老二离婚,这么难以驯服的女人,对整个大家庭的团结也是一种威胁。“离了找个更好的。”范老二对这句话很有信心,毫不示弱“离就离。”就在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前一后准备去书记那儿开证明时,被范大奶奶叫住了:“你这个愣头青,你离了你试试,这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范大奶奶那天把范老二狠狠地骂了一顿,范老二才蔫了,似乎点醒了,从此,任凭白兰花怎么闹,就是不离婚。范大奶奶后来被女儿女婿接走了,给她养老送终,再也没有回来。范大奶奶走后,范老二就在那个院子里又重新修了新房子,时常,白兰花会去看看范大大奶奶,离得也不远。就这样,孩子们一天天大了,范文才开始慢慢学着妥协,凭由白兰花时常像母狮一样的发作,也不吭声了。白兰花出月子后不久,他们就分家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家家都吃了上顿没下顿,除了一些破盆家什,还有一担小麦外,再也没有多余可分给范老二的。刚刚分门立户,还需要再添置点家什的,范老二终于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和压力,硬着头皮向队长借钱,队长看着可怜就借给了范老二十块钱。他们用这点钱先买了一口锅,那口烂锅实在没办法用,斜侧着用了几天,渗出来的水常常将柴火沏灭,半天煮不熟半锅底饭。

那年,正赶上改革的春风卷席全国,并波澜壮阔浩浩荡荡地吹到了西北大地,翻过年就开始包产到户,白兰花凭借着勤快和能干,一年时间日子就翻过来了,粮食再也不缺吃了。收入换成钱后,第一时间就把队长的二十元钱还了。第二年、第三年……日子越过越红火,家具电器也一点一点地添置起来了。

范文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怯白兰花的,在白兰花面前,他什么都做不好,总得被指点。事实是,他确实不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唯唯诺诺一辈子,没有主见了,没有目标,白兰花才是家中的核心力量和主心骨。家中的经济大权一直是白兰花在掌管,范文也乐意这样,他知道白兰花比自己强,其实除了脾气不好,其它的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想到自己近三十年一晃就这样糊里糊涂就这么过来了,白兰花委屈极了。

范文每天早上菜市场逛一圈,看着买点什么,今天他打算买两斤牛肉炖点汤,吃肉长肉,他希望白兰花的伤口能早点好起来,这个家没了她,还真是神龙无首了。近三十年来,白兰花在范文眼中一直是精神抖擞、风风火火、刀枪不入的样子,像青松一样压不垮、吹不折,一年到头都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白兰花会病倒,直到她真的病倒了,住院了,他顿时乱了方寸,家里没有了白兰花来主导方向,就像散了大梁的房子,没有了主心骨。范文一生胆小又谨慎,医院那天,他一整天都战战惊惊,从白兰花疼得大汗珠子直落的表情上,范文预感到这次肯定是要出大事了,还好,只是阑尾炎,做了就好了,要真是什么不好的病,他该怎么办呀。

回到家,范文利索地将牛肉炖上,又开始准备午饭,幸亏两个女儿先后赶来了,要不然,他一个半老头子,顾头不顾腚,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范文想到这儿,心里还是满足的。这两天,医院看护病人,一个来回送饭,范文的任务就是每天做好饭,等范晴准进门快速吃完后,医院。今天,范晴吃完饭后,范文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过去看看。”范晴骑着电动车,医院。

进入病房,白兰花正半躺着,范雨正在给擦手,像是算好了时间似的,一副准备开饭的架势。她的气色明显比昨天好多了,脸色不那么腊黄了,甚至有了一点点颜色。范晴把汤和肉都盛在了碗里,给母亲和妹妹每人盛了一碗,白兰花喝了两碗汤,只吃了一小块肉,她不敢吃多,肉全夹到了范雨的碗里。

旁边的妇女依旧躺着,像是在睡着,但应该没有睡着。许久,她睁开了睛眼,搜寻着什么。

终于,她对着范晴说:“我想喝口水,姑娘,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范晴将早上给她晾的水杯拿起来,拧开杯盖,递了过去,妇女喝了好几口。

吃完饭,母亲该输液体了,范雨到护士台去通知护士,小沈大夫正在值班,正在护士台跟护士调侃着什么,看到范雨走过来,立马递话过来:“病人吃完饭了吗?今天液体我都开好了,现在就可以输液了吧,下午吃饭前刚好能输完。”

范雨说:“是的,吃过了,准备休息了,这会就可以输了,谢谢!”点点头微笑着以示谢意,然后转头对护士说:“麻烦请给18号病房的白兰花输液吧。”

小护士看着范雨走后,叹道:“你不会有戏的。”

小沈大夫在小护士的脑袋上弹了一个脑瓜子:“叫你胡说。”

输上液体,已是中午一点了,往常这个时间白兰花是雷打不动地要午休的,今天也不例外,很快就睡着了。病房里只有一张折叠床,范晴让范雨回家休息一下,下午再过来。范雨想回去洗个澡,连续两天,再加上火车上一天一夜,几天没洗澡了,感觉自己都快馊了。

范雨和父亲刚走不久,妇女的儿媳妇来了,左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右手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两岁左右的样子,应该是妇女的小孙子。

妇女很开心地叫着孙子,孙子凑到奶奶跟前,妇女疼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小手。妇女吃了媳妇递过来的稀饭,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很疼,所以吃得很慢,一点一点儿往下咽。

大概十多分钟,妇女才吃完了一碗。她说“剩下的先不吃了,先放着吧,我下午吃。”

妇女告诉儿媳妇,忙了就不要过来了,自己能下地走路,可以到食堂打饭,能照顾自己。媳妇说,也好,有时间我就会过来看你的。

媳妇领着孩子走了,临走时,孩子摇起肉乎乎的小手跟奶奶再见。

又过了一天,清晨,主治医生陈大夫给白兰花伤口换药,这是术后第三天,血渍早已结痂,沾在了纱布上,往下扯的时候,揪的生疼。白兰花发起出来“嗷“”嗷”的叫声。范晴第一次看到母亲的伤口,有一小拃长,伤口还没有长好,像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被缝合在一起,依旧是一道血红色,没有消肿,看上去仍很狰狞。大夫慢慢地涂上碘酒,再盖上一层纱布,包扎好。换完药后,白兰花总算可以舒口气了。aagr

早上,范雨带来了黑鱼汤,她想给妇女也盛一碗,但被拒绝了。妇女说等会自己去买点稀饭,可是,她毕竟是个病人,即使可以下地走路,伤口才做完手术两天,医院食堂在住院部外面,一个刚手术完两天的病人是不能被风吹的。范雨知道让她喝鱼汤肯是不好意思喝的,于是主动表示自己正好要出去办点事,顺便帮她去打饭,妇女感激不已。

医院外的食堂,食堂里人很多,柜台是一个长条子,里面是菜品,上面罩着玻璃罩,菜品不是很多,但看上去也是秀色可餐,汤类有稀饭、牛奶、醪糟、豆浆、蛋花汤,主食有馒头、花卷,油条、包子、油饼、鸡蛋饼,还有一些小菜,青菜豆芽、胡萝卜拌粉丝、凉拌豆角等,都很清淡,没有辛辣刺激性的食物,主要还是以病人口味适宜为主。往里走,最里面还有一些面食,牛肉面、臊子面、鸡丝面,餐桌上大部分都坐满了,早餐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来吃饭的人都比较集中,医院唯一的食堂,看上去也比较干净,关键价格比外面小店要实惠多了。来吃饭的有病人也有家属,大家先是看一圈子,然后自觉地排队,点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穿着白褂的厨师们拿个长勺熟练地操作着,一勺一下,不偏不倚,刚好扣到饭盒里,利索精干。范雨买了一份小米粥,又买了五个包子,妇女给范雨交待过的,如果有包子的话,多买上几个,这样中午也就解决了。范雨让师傅多打两勺粥,她想这样她中午的粥也就够了。五个包子加一碗稀饭,总共三元钱。付完钱后,范雨提着饭盒回到病房。

妇女看上去是真的饿了,她吃的比较快,脖子上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半粥后,才满足地盖上盒盖,在床头够了一张纸,擦了擦嘴,说道:“谢谢你们啊,这两天麻烦你们了,孩子们太忙了,帮不了忙也不好拖累他们吧。”

她又往床头抻了抻,坐正,继续说:“年轻的时候我什么苦没吃过啊,医院这点苦不算什么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做个手术吗?脖子上开一刀,当年我生老大的时候,才17岁,什么都不懂,差点把命要了,那时候比现在还危险,不也过来了吗?”

白兰花问“你十七岁就生孩子了?怎么那么早啊?”

她的眼睛向着前面,嘴角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不提了,姐姐,你命好,大哥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白兰花回道:“太老实了,跟着一辈子受气,男人还是得有本事,有本事的男人,女人都跟着脸上有光。”

“有本事的男人脾气也大,你不一定能受得了”

“没本事的照样脾气也不小呢。”白兰花继续回答。范雨看了一眼母亲,嗔怪道:“你就知足吧,你脾气小了吗?你的本事全长在脾气上了,你看老爸一辈子被你压制成什么样子了?”

白兰花嘴角一撇:“那是他活该,谁叫他没本事。”

“哼,遇到你这样的女人,有本事也发挥不出来,太强势了,老爸有什么权利,什么事不都是你在指点江山吗?”

白兰花撇了撇嘴,笑了。

中午,范文给白兰花炖糖醋排骨,他一大早到市场买的新鲜排骨,洗洗干净,先在砂锅里炖成汤,然后把肉再捞取出来,做成糖醋排肉,汤也调制的很鲜美,炖的时候还滴了一滴醋,电视上说这样可以促进钙质吸收,还放了点藕片和海带,海带用水煮一下,再冲洗,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放到砂锅中,这样汤的味道就不会变了,再放两块姜片、几颗花椒,放一片大香,料放的很少,做完手术是不能吃热性的,但没调料又没有味道,太腻,于是范文还是稍放了一点儿。

砂锅沸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候,他把火关了,肉捞了出来,肉已经烂了。炉子打火,锅里面盛油,放白糖,慢慢搅,糖化了,变成了红禢色,起了泡沫,把肉倒入,“滋啦”一声,一道火光从锅升腾起来,范文赶紧盖上锅盖,火焰瞬间熄灭。继续翻炒,放了少许盐,一点儿醋,几颗鸡精,肉是烂的,十多分钟就可以出锅了。

范晴在一边忙着准备另外两道菜,比较简单的,是他们自己吃的。端到桌上时,已是十一点半了,赶紧吃完后,医院里奔。范文想跟前去,范睛安顿父亲在家睡会儿,下午再过去看看,中午时间太紧张。

四月的季节,正是春暖花开、大地芬芳的时节,沉静了一个冬天的万物已经迫不及待了,争抢着纷纷要一展芳姿,马路两边的槐树已披衣挂彩,树叶全部散开,像一把把绿伞,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无限生机,树丛中,星星两两的槐花也开始探头探脑,有的仍是含苞,有的正在待放,还有的已经绽开。人们躲在树下行走,享受着它带来的荫福,偶尔再来一阵微风,花香四处飘散,整座城市都像洒上了香水,格外清香,沁人心脾。

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无数趟,从来没有注意过它的变化,直到今天一阵风拂过,将她的头发吹乱,抬头一看,呃,树变色儿了。它什么时候开始变色的?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土黄色啊,昨天,前天?还是更早?范晴想着,不止树变色儿了,所有的生物都开始变色儿了,路边花坛中高高矮矮的植被也都开始上色儿了、黄的、粉的、紫的、玫红的,……范晴扫了一眼,感叹:真好看!

医院时,白兰花正在病房门前的楼道下地活动,大夫说要多活动,如果一直躺着不动,会引起肠粘连,还得再次开刀,把肠子拔开、捋顺。白兰花一听吓坏了,赶紧让范雨挽扶着开始下地活动。已经四天了,伤口依旧很疼。不过不像刚开始,整个肚子都是疼,现在只是缝合的位置比较疼,还是能忍受的。几天没下地,感觉肢关都都硬了,膝盖竟然收不回来了,慢慢地前后活动往回收,总算稍弯曲一下了。范雨抱着母亲的胳膊,母亲全身的重力都压在了她身上,不一会儿就有点吃不消了。范雨和母亲一样都是高挑个儿,但范雨身形要瘦多了,从小没出过力气,浑身也没什么劲,走了不到不到半个小时,就感觉有点吃不消了,但母亲看上去好像兴头很足,大概是这次手术疼怕了,生怕再来一次,也可能是好久没有下地,难得下一次地。正在范雨想着怎么让母亲休息一下,范晴提着饭盒上来了。

范雨可算看到救星了:“大夫说要下地多活动,防止肠粘连,妈一听就不敢再往上躺了。”说着把头凑到姐姐跟前:“你看,我都累了一头汗。”

“就你娇气,走吧,先吃饭,等会我们到楼下去活动,今年天气很好。”范晴笑着把饭盒递给了范雨:“说我来吧。”她搀起母亲胳膊,向病房走去。

范雨和母亲吃饭时,范晴帮靠窗妇女到食堂打饭,打了一份鸡丝面,面条又细又白,汤很清澈,上面撒了一小撮鸡丝和翠绿的葱花,看上去色泽干净诱人。

提回来的时候,范雨和母亲刚好吃完,范雨满意地说:“老爸最近这做饭水平,也算是达到颠峰了,可真是用心了,我也跟着有口福了。”说完,呲牙笑了。

范晴把饭盒递给妇女,妇女说:“谢谢姑娘了,明天我就自己可以去打了,不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的。”范晴回道。

此时,范雨已洗完盒饭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把水的水龙头没拧紧,水哗啦啦一直在流,都浪费了,差点都连饭盒都洗不了“范雨嘟嚷着。

”可能是谁不小心吧。”范晴说:“你赶紧去问问护士,有没有轮椅,我们到楼下晒晒太阳。“

范雨去护士站的时候,小沈大夫也在,他好像算好了一样在那等着。

”沈大夫,我们想带我妈到楼下晒晒太阳,医院有没有轮椅?“

”轮椅有呢,但是患者的伤口能还没长好,还不能坐轮椅,除非斜躺着。“

“噢”,范雨想着到底要不要借了?

正想着,护士过来了,范雨把情况说明后,护士说”轮骑在储藏室,往里走右手边第三个门,你自己去推,押金元。“

范雨到病房给姐姐说明了情况,范晴想了想,说还是慢慢走下去吧,轮椅有点矮,坐到里面身体陷进去,会影响到伤口的。”于是,她们一边一个搀扶着母亲来到了电梯口,中午乘坐电梯的人很少,很快就下来了。出了电梯,她们径直从后门来到了后花园。

中午的阳光特别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白兰花好久没晒过太阳了,一种久违了的很稀罕的感觉,心情也格外舒畅。花园不大,中间种着几颗柳树,枝条像姑娘们的长发一样披撒着,摆动着,也像她们的腰肢一样摇曳着、舒展着。还有一些迎春花已次第开放,红的红、粉的粉,一团团、一簇簇,娇滴滴的,忍不住让人想凑到跟前嗅一下。小草也绿绒绒的,静静地俯贴在脚下,乖巧极了。长椅旁还有两颗国槐,也早已经开枝散叶,一些花骨朵儿已经开苞,像一串串紫葡萄,高高耸立,傲视群芳。

范雨轻轻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气:”真好·!“

她们围着花园转了一圈,稍坐休息后,回到病房。已是两点钟了,白兰花上床就睡着了,范晴和范雨侧着打着颠倒在陪护床上也睡了。最近液体也越来越少了,一早上基本就能输完了,下午可以安稳睡一觉了。

下午五点多钟,主治医生徐大夫进来了,后面小沈大夫端着换药盘也跟进来了,小沈大主动请缨要给患者换药。他动作比较轻柔,但纱布在伤口上结痂,取下的时候依旧有些疼,范晴看到,伤口已经逐渐在愈合,也没有那么腥红了。

徐大夫说:“看上去伤口愈合的还不错,肚子里有那块脓应该也消得差不多了,下周一就可以了出院了。”

小沈大夫看了一下范雨,对着范晴说:”这个周末我值班,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第二天是周六,医生不用来查房,早上八点多,楼道里开始噪杂起来,拉开窗帘,阳光很好,天幕边已经开始嵌上了黄金色。靠窗的妇女不在床上,可能是去卫生间了,范雨想。她扶母亲起来,到水房打好水,给母亲擦脸。正在这时,靠窗妇女拎着饭盒进来了。她的脸是精心打扮过的,画了两条略为粗浓的眉毛,稍稍涂了一点口红,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精神,甚至娇媚。

“你们醒了呀,今天醒得早,也没什么事,就自己去打饭了,正好透透气儿。五天了,都快憋死了。“她边说边往床边走。

“打饭的人多不多?”白兰回问道。

“今天周末,人不多,大部分都起得晚。”

今天白兰花想吃张掖臊子面,让范睛早上不用来送饭了,范雨去打饭的时候,餐厅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臊子面窗口更是排了五六个人。下面师傅利索地抓了一把面丢到了滚烫的大锅里,一两分钟后,用一个硕大的漏勺捞起来,在凉水盆里一漂,薄薄的、淡绿色的臊子面瞬间来了精神,一根根一条条亮晶晶地舒展着,师傅用手抓起来,在每个碗里丢上一团,浇上调制好的臊子汤,臊子汤的主要调料是胡椒粉,再用粉面勾芡的,里面有榨豆腐、还有切成菱形的鲜豆腐,上面再撒点葱花和鲜菜,黏乎乎,辣滋滋,那味道实在太过瘾。范雨打了两份,她和母亲一人一份。

吃完饭,范雨扶着母亲下地活动,伤口恢复的一天比一天好,白兰花的状态也一天比一天改善,今天她自己能撑住了,不用把全身的重力全压了范雨身上。两个人在楼道大约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停下来,重新回到病床后,往平时一样开始输液。

今天小沈大夫值班,一早上跑了三四趟,靠窗妇女对白兰花说:“小沈大夫今天来得特别勤,我都跟前沾光了。”然后,她笑着说:他是看上你家小雨了。“

白兰花说:”那不行的,小雨还上学呢,我出院后她就要回学校了。“

“是啊,你们马上就出院了,我也要出院了。这地方真是不想再来了。”妇女说道。

范雨去给母亲接水了,回病房时,被迎面而来的小沈大夫堵上了,小沈大夫满脸稚气、直接了当地问她有男朋友吗?

范雨不好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绕开他俩向病房走去。

范雨没有男朋友,但小沈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对他的感觉更多的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缺乏稳重,而且自己是学生,以后会留在哪还不一定,和小沈大夫是无从谈起的。但母亲手术后,小沈大夫对母亲的关心和照顾她还是心怀感激的。

天,渐渐黑了,暗藏了一个白天的月亮开始尽情释放它的能量,整个天空被照的璀璨耀眼、星光闪闪。九点多钟,医院里也开始安静下来,偶尔卫生间传来洗漱声。范雨今天晚回家了,下午范文和范晴一起过来,看着白兰花吃过饭后,范文和范雨回去了。此时范晴躺在陪护床上看着一本书,三个人都没有睡着,只开了床头灯。白兰花平侧着,躺了几天,尾巴骨疼的都快要磨平了。

“你们明天就出院了。”妇女说道。

“是啊,你也快了吧。”

“大夫说,我也可以出院了。”

“那好啊,周一我们一起可以出院了。”白兰花说。

“我看情况吧”妇女说

妇女平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顿了许久,欲言又止。终于,她再次开口,娓娓叙说着。她说,姐姐,女人这一辈子,遇不上好男人,一生就算是完了。

白兰花说你那男人就很好,那天来拉着你的手,嘘寒问暖的。白兰花无不羡慕地说。

妇女嘴角动了动,隐约中,一丝苦笑传来。

“你知道那天和他一起来看我的那个女的是谁吗?妇女停了许久,再次开口。

”不是你妹妹吗?“

”不是”妇女冷笑了一声,“是他的姘头”

“姘头是什么?”白兰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他在外面养的女人。”

“?”白兰花懵了,躺在母亲病房边的范晴也怔住了。

妇女说,她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男人,他比她大七岁,嘴巴很会说,很会伪装,那时候她年纪太轻了,什么都不懂,认识不久就怀孕了,家里人坚决不同意,让她把孩子打掉,但男人信誓旦旦,说等她年龄一到,就马上和她结婚。于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父母亲人的苦苦相劝,跑到男人家,把孩子生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娘家。第三年,小儿子出生了,当时妇女才十九岁,她憧憬着再过一年可以正式被他迎娶进门。但是她一直都没有等到,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和她领结婚证。女人说着,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滚滚而下。

夜很静,白兰花和范晴谁都没有说话,除了震惊,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妇女继续说,五年前,他认识了这个女人,像是着了魔一样,心思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男人嘴巴会说,脑子很活,这几年做了一些小工程,揽了一些活,干得还行。那个女的就是在那儿干活的,那女人在那还没干上一个月,两个人就好上了。刚开始还顾虑家里的妇女,偷偷摸摸的,后来就公开了,再后来他带到了家里,像夫妻一样生活,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妇女为了两个儿子一直在忍,想想将来这个家还是自己的,就咬着牙在忍。他们出双入对、恩恩爱爱,所有人都在看妇女的笑话。

妇女说:“他们做那事的时候从来不避讳我,声音很大,像是故意做给我听的,她就是想方设法把我逼走。“说到这时,她的泪再也抑止不住滚落下来,隐藏在一个女人心中最深的屈辱终于被撕开了,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抽泣声越来越急促,停不下来。白兰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震惊的,这几日来,妇女的乐观和笑容都堆砌起来的,她没想到背后竟然藏着这样大的悲伤,她该怎么劝呢,怎么劝都不合适,只能静静做一个听众,将她心中的委屈和牢骚全盘接过来,帮她倾倒出来。

夜很静,周围一切都睡去了,她的啜泣声格外清晰。抽咽了许久,继续说道:”男人被她迷的神魂颠倒、五迷三道的,不顾廉耻、不顾名声,也不顾我和孩子的脸面。往家里拿的钱也越来越少。孩子们在家里也实在呆不下去了,先后从家里出来,两个孩子都成家了,但都租房住。那个女人还有一个儿子,正在上学。他挣的钱基本上都花那边了。“

妇女又稍稍把身子往上靠了靠。继续说,儿子相继成家后,她过来给他们带孩子。眼不见心不烦,倒也清静了。医院是小儿子给打电话了,让他来交住院费,但他那天只交了两千的押金,前天大夫又催缴住院费,给他打电话了,两天了他还没过来。

“他每年挣钱也不给你交一点吗?那你要用钱怎么办?”白兰花问道。

妇女说,自从她从家里出来他就再没有管过,孩子们也都是自挣自养,没靠过他。平时她的吃喝上的花销都是孩子们在管,她带着两个孙子,大的快两岁的,小的才半岁,虽然累一点,但心情比顺畅好多了。直到两个月前,她听说男人要和那个女人办结婚手续,还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过户到那女人名下,那可是妇女挺着大肚子累死累活带着人建起来啊,那院房可气派了,一溜的砖瓦房,青砖红墙,一大院子,在整个村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建房子的时候,因为劳累过度,妇女当时怀了五个月的孩子没保住,那应该是个女孩。”我就想再要一个女儿。“妇女说。

妇女的泪水再次滚滚而下:“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到最后落到这样的下场,几年来积攒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那一刻爆发了,那是我第一次像头疯牛一样地开始袭击他,我跑回老家大闹了一场,哭天抹泪地骂了他一顿,又找到了村上,找到了镇上告他,村书记出面狠狠训了他一顿,他自知理亏,暂时先不提和那女人结婚的事。我们家的事在村上人尽皆知,大家都为我感到愤愤不平,村书记人很好,给我出主意让我先把户口迁过来,房子先占住。我把户口从娘家迁了过来,办理好后,又匆匆赶回了城里。时间不久,嗓子就不舒服了,渐渐越来越疼,幸亏发现的早,再延迟几天,有就可能转化为食道癌。”

“他要是不来给你缴费,你打算怎么办?不能一直住下去吧,”白兰花问道。

“我也不知道。”妇女深深叹了口气。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把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全部倒了出来,多年来像石头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郁积成病,倒出来后,她发现竟然真的轻松了不少。

夜很深了,范晴已不知不觉睡着了,月光轻轻柔柔地洒了进来,打在两个妇女的脸上,她们都不再说话了,像在沉思,沉思自己的不太满意、坎坎坷坷的前半生?还是沉思能否满足、定数未卜的后半生?白兰花想着想着,眼睛湿润了,感慨,亦或感动,闭上眼睛,渐渐地沉睡了。

星期一,范文一大早做好早餐。医院,吃完早餐,范雨开始收拾东西,范文和范晴到缴费窗口去结账,医疗费总共.3元,报销完,缴了.4。范文喃喃地说:还是国家政策好啊,花了七八千块钱,自已只付两千块,老百姓看病的压力减轻了不少。“然后将发票、费用清单等手续资料全部装到袋子里面,脚步轻松地向住院部走去。那是年,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刚刚开始试点,切身享受到国家政策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福利,这是以前老百姓不敢想象的,范文还有点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的欣喜。

白兰花出院了。

靠窗妇女拉着白兰花的手,说:”姐姐,这就出院了,回去好好养着,我等会也要出院了,想通了,不等了“

白兰花说:”是啊,报销完也花不了多少钱,能出就出吧,在家里养着更方便一些。“

白兰花又使劲捏了一下妇女的手:”想通一些,你还年轻,怎么活都是一天,不要把自己委屈死了。“

“明白的,姐姐,我想通了,都想通了。”两个妇女紧紧握了握手,然后又慢慢松开了。

白兰花走出住院部,医院前花园,在病房浸泡了十天,外面的空气清新极了,她慢慢地挪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移,范晴叫来了出租车,白兰花慢慢坐上了车,回头望了一眼,医院依旧庄严伫立,青砖素瓦,门前花坛里的花已全部盛开,形成百花争艳之势,这一景致,医院多了一份柔和、一份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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